noah

琅琊榜 靖苏原著向 沧海月明珠有泪5

九安山



   九安山麓,南缓北陡。南坡绵延舒缓,故而有草场、有行营、有猎宫;北坡险峻陡峭,唯有悬崖,壁立千仞,绝少人踪。

   时维三月,春光明媚,山花烂漫,斜阳万里。九安山的防卫却远比往日森严,不仅上山下山的道路全部封锁,且时时可见一小队一小队的官兵集结而出,满山大肆搜索什么。不过这般搜查往往只集中于南坡诸多的密林草场、沟壑溪涧、山洞等等,基本不会有谁想到北坡来,因为那里只有悬崖峭壁,逃不了人。

   然而这日下午,绝少人迹的北坡乱草覆盖的山隙间却有两道人影时隐时现。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俊秀少年,气质阴寒,面无表情,一双大眼睛却闪闪发亮,左顾右盼,满目好奇。山道陡滑,与他却是儿戏,一路只见他拨石分草,蹦蹦跳跳的开路,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再老老实实转回去跟着身后那个人缓缓移步,不过老实不了多久,又“嗖”的冲到前面去了。

   身后那人远远望着,满目宠溺爱怜。看他年及而立,却面白身单、气息微促,显然有体虚之症,这山路于他虽是早已熟悉,却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走得甚是艰难。再看他容颜并不如何出众,神采并不如何摄人,然多望几眼,这山川草石却尽皆沦为陪衬,目之所及处,唯余一道青衫寂寂的影,一抹风华素淡的笑。

   这两人,自然就是飞流与梅长苏。

   自誉王谋反,庆历军作乱被平定以来,山上诸人各司其职,繁忙尤甚,唯有他一人无所事事,分外清闲。这日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头昏脑胀,便携了飞流,在这九安山上乱走闲逛,一来赏景怡心,二来消乏解闷。

   然后,便不知不觉来到了北坡,然后便踏上了那条原本只有两人知道的小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是意识的驱遣,或是心有所思。誉王孤注一掷谋反,反让大局提前定下,接下来的诛逆、立储、雪冤......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以后的事,就看景琰的作为了。

   ——自己倒乐得放松心神。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到山脚。

   驻足四顾,斜晖笼罩下的九安山静谧依旧、庄严依旧,浑不知年去岁来,人事早已全非。

   抬头,西天已现出些许彤红的颜色,那是傍晚来临前尚未成形的火烧云。痴痴凝望那天际,他忽地有些怔忡,那云彩之后是什么?自己和景琰都那样固执地坚信魂灵的存在,但是,世间真的有魂灵么?死去的人真能在天上看着么?这十三年来,活下来的人或压抑或痛苦的活着,死去的人呢?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

   父帅、母亲、景禹哥哥......还有太奶奶,这么多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真的在云彩的背后看着自己么?等将来自己死了,是不是也能和他们一样,在天上看着那些自己关心的人?景琰、霓凰,蔺晨,还有面前这蹦来蹦去的小飞流......自己死后,还可以再看着他们么?

   如果这样,那么死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梅长苏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只觉身心俱疲,不自禁靠着石壁,缓缓坐了下来。

“苏哥哥!”少年怔了一怔,慌忙折返身,正欲扶他起来,梅长苏笑着摆手:“不忙,苏哥哥走路累了,想先歇一歇。”

   “嗯。”少年懂事的点头,重新扶着苏哥哥坐好,双眸转动之时,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指着梅长苏左肩,大声道:“字!”

   “字?”梅长苏微怔:“什么字?”顺着少年的手指侧眸望去,不由也怔住了。

   真的有字。

   字迹粗糙,入壁极深,像是有小刀硬画出来,离地约四尺,由此可判断出刻字之人身材矮小,当是十岁左右的稚童。再看那笔画歪歪扭扭、拙劣不堪,那个“殊”字两边分得极开,一在天涯,一在海角,尤其难看,再读那句子,亦是幼稚可笑之极:

   小 殊 大 混 蛋

   飞流歪头看着,满脸好奇,却见苏哥哥定定盯着那字迹,神色怔忡一阵,忽地“扑哧”笑出声来,直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又剧烈咳嗽起来。少年吓了一跳,慌忙抢上拍背顺气。梅长苏咳了一阵,抬起头来,伸手拍拍少年的肩,指着那崖上刻字,笑道:“这字......这字好丑,是不是?”

   飞流哪里分辨得出字迹好坏,自然张大了嘴,无法回答。不过奇怪的是苏哥哥刚问了这么一句,脸上忽然一红,慢慢起身,转头,讪讪看向自己刚刚靠过的地方。

   飞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又“咦”了一声。

   又有刻字。

   比方才那行字略矮些,依然是用小刀刻出来的,字迹拙劣更甚,唯一不同的是,那刻字似已年代久远,刻痕极浅,有些地方甚至已模糊难辨。

   梅长苏慢慢伸手,轻轻触到了崖壁,苍白手指沿着旧时痕迹,一笔一划描摹过去:

   景、琰、大、水、牛......

   恍惚之际,已是热泪盈眶。

   八岁半的帅府小公子和十岁的小皇子合力猎到了一只野兔,私下放火烧烤时却差点儿点着了草场,慌不择路逃到他们的秘密领地,惊魂方定,便开始如往常一般争功卸责,闹到最后不可开交,便各自在岩壁上拔刀刻字,以表达对对方的无穷愤慨。

   那以后又过了多少年?

   从军、杀敌、劫变、重生,直至踏上这漫漫雪冤路......二十多年过去,无论是那欢笑与豪情相伴的少年时代,还是这苦痛与责任共生的十三载年华,这颗心,又何曾再似往日安宁?

   忘了。全忘了。

   十三年前梅岭的那一场大雪下过,自己便忘记了多少事?连那烽火狼烟与金戈铁马并存的年少时光都已经在记忆中模糊成幻影,遥远的似从来不曾存在过,更遑论这些幼时插曲?

修长手指如玉石,一点一点沿着那刻痕划过——梅长苏的唇边忽地露出了笑意:看这字当真是丑,若给那些君子之交得知这便是江左梅郎的原始真迹,自己的一世英名恐怕就要尽数付诸流水了。

   “飞流,有小刀么?”

   少年“嗯”了一声,从腰间摘下装饰用的匕首递了过来,梅长苏伸手接过,轻轻拔出,但见锋芒森森,寒气襂肤,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不由一笑:“蔺晨哥哥对我们飞流真好,这把刀他都不肯送给苏哥哥呢。”见少年板着脸不说话,便微微一笑,不再逗他,俯下身来,沿着崖壁上那已极浅淡的刻痕,一笔一划加深加粗。

   石上刻字大费体力,饶是那匕首分外锋利,梅长苏刻不过两字便已体力不济,胸口发闷,扶着崖壁喘息不止。

   飞流蹲在一旁,好奇的看着苏哥哥难得一见的幼稚行为,一双大眼睛晶晶闪亮,想来正对了他的口味。

   梅长苏忙活了半天,才不过刻完了“景琰”两个字,不由泄气,转眸望去,大水牛的真迹印痕深深,兀自在那儿对着自己耀武扬威。江左盟宗主大人胸中蓦地涌出一股无明业火,好胜心竟一如当初的八岁稚童。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匕首,转向第三个“大”字,费劲的画出一横,再看一眼相距不远的字迹,忽地眉头一颤,脸色骤然煞白,手腕一软,那匕首沿着石壁轻轻一磕,“当啷”坠在地上。

   飞流微微一怔,转看苏哥哥时,只见他脸色煞白双唇微颤,额上竟有密密的汗珠聚集,不由心中慌乱,忙上前扶住他, 一双大眼中满是关切。

   梅长苏呆了一阵,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低声“没事”,尔后稍稍思量,轻轻推开他,慢慢走到“小殊大混蛋”之前,俯下身来,颤抖着伸出手指,缓缓触到那深深地刻痕。

   收手,修削指尖苍白如玉,沾着少许灰褐色粉末,心中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来过了。

   他已经来过了。

   景琰很忙,这段时间尤其忙,不可能会有闲暇时时在此徘徊。他这次已经来过,下次再来,必要等到半年之后的秋猎,或者,下一年。

   那个时候,在自己听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久到什么痕迹都会消失无踪。

   缓缓吁出一口气,慢慢靠着石壁坐下,只觉身心俱疲。转眸时,才陡然发觉周遭青苔亦被人清理的干干净净,只余那两行字迹,距不盈尺,一样的拙劣粗糙,一样的幼稚可笑,却对应如此鲜明。

   那是岁月的遗痕啊。

   左边一行字,因被主人时时细心修饰,故而年复一年,愈深愈宽;右边一行,却年复一年,愈浅愈淡,只缘于它的主人,已缺席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那样短暂、又那样漫长的十三年......

   十三年很短,短到只够一个人竭尽心力做一件事情;十三年又很长,长到足够一个人由少年步入青年,最有作为的年华,却只能于孤愤压抑中埋葬。

   恍然间眼前幻影交叠,那沉默倔强的孩子、沉稳刚毅的少年、高傲孤僻的青年——他一天一天长大,身侧世情人事尽换,唯余旧物依稀。那样的十余年岁月,因难熬而愈加漫长。冷心绝望,不知来路,不辨归途,没有出路,没有尽头——他知道削皮挫骨生不如死的滋味,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该如何忍过?若景琰只是一个闲云野鹤的皇子倒也罢了,偏偏他还志在社稷、胸怀天下......梅长苏叹息着闭上眼睛,自行想象那个人年复一年来到此处,默默远离所有人,独自静静描摹着自己亲手刻下的旧时痕迹,亦眼睁睁注视着另一行字迹渐变渐淡,年复一年,终究会随岁月消逝,再不留下丝毫痕迹.......

   人纵有心,力有时而穷,终究抗不过命运,挽不回往事,留不住时间。

   梅长苏的唇边浮起了微弱的笑意,游目四顾,斜阳依旧,青山依旧,这里,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来了吧?

   拾起匕首,一笔一画,将最后三字刻完。

   景 琰 大 水 牛

   景琰已不同于往昔,他是七珠亲王,不久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日后的他,必然加倍繁忙,但无论多忙,他终究不会忘记这里。未来的某一日,当他抽空重回旧地,缅怀旧迹,想念起自己时,如果看到这一行字仍然还没有被时间完全风干,心里是不是会舒服一点儿?

   “飞流,我们回去吧。”

   “嗯。”

   走出几步,忍不住再次回眸。夕阳西下,在石壁上反射出淡金色的光泽,那两行并列的字迹恰似人的眼眸,黝黑深邃,静静注视着他,那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故人。

   梅长苏微微一笑,轻轻挥一挥袖,权作永别。


评论(11)

热度(8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