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ah

靖苏原著向 非耽 沧海月明珠有泪12

终结章 今宵别梦寒

东宫长信殿。

“殿下,工部今年拟定的工程项目比去年增加了二十三处,每一处都是臣和户部沈大人细细研究过的,绝对有效可行。这是清单,请殿下过目。”

萧景琰令内侍接过,只是尚未及翻看,目光却不自觉地掠向大殿西南角,不知看到了什么,双眉立时敛起,低低叹息一声。

诸人心中奇怪,未及反应过来,萧景琰已经起身,轻轻走到殿角那个靠在椅子上已经沉沉睡去的人面前,俯身慢慢摇他的肩,低声唤道:“小殊,小殊……”

梅长苏是傍晚以为萧景琰空闲下来时过来的,哪知进殿一看,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重臣皆在,便知自己来的不巧,于是识趣的躲到大殿一角看书品茗。萧景琰自那日冲突之后,虽得母亲劝解,芥蒂早消,但毕竟拉不下面子先行表示和解,已隔了几日不曾去过苏宅,今日见他先来探望,心中自然惊喜,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的,如常见礼之后,由他自动自发退到一边,并未多管。

自萧景琰晋封太子以来,梅长苏除了在大的目标方针上给予有益的建议,对一应具体事务基本上已不再过问,欲抽身而去的态度摆的相当明显。萧景琰一来知他心思,二来顾念他的身体,倒也没有勉强。

本来没打算睡着的,只是看书看得神思困倦,便闭眼假寐,哪知不知是心中太过安宁还是太不安宁,一来二去居然真的睡着了。

他在做着一个长长的、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自己一会儿在大草原上纵马驰骋,一会儿“刷”的似飞了起来,在天上飘啊飘的,总也着不了地;这一刻还在元宵节的花灯下钻来钻去,下一刻却缩成了一个小肉球,被一个面目模糊却明显是在笑的老太太捧在手心里;忽然间自己似着了地,再“呼”的一下弹了起来,轻轻松松飞过了自家后院的高墙。他在梦中兴奋得大喊大叫:“景琰!景琰!我的武功回来了!我又可以做林殊了!”

喊了几声,忽地发觉自己的嗓子似被封印了,无论如何用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正自着急,忽有一个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殊,你又胡闹了!”

“父帅!”他吓了大大一跳,条件反射般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忽又顿住,忘了已经发不出声音,犹自努力向后伸手,似想拉住什么:“景琰,快跑!”

萧景琰的身影出现,直直挡在他面前,却慢慢溶入黑暗,只留一双烈烈燃烧着苦痛与悲哀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他,轻轻地,一字一句:“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到底要去哪里呢?他呆住,知道自己无法回答。陡然间心慌得无以复加,下意识转身就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来回盘旋;“他知道了…….怎么办……他知道了……知道了……”迷乱中,根本不清楚他知道了什么,自己又怕他知道什么,只想着要快跑!快跑!一路狂奔下去,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却知道他的目光还追在后面,遥遥相随——那是自己今生无法正视的深沉悲凉。

“小殊,小殊……”慌乱中,远处传来了呼唤的声音,隐隐的,却一丝一缕清晰入耳:“小殊,小殊……”

谁在叫我?驻足细听,恍然间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晚秋下午,自己躺在后院凉亭内的石桌上午睡,父亲走过来,轻轻地摇着自己的肩,低声唤着:“小殊,小殊……”

少年林殊很不高兴,想也不想一把打下肩上那只手,迷迷糊糊的咕哝道:“别叫我,睡觉呢。”

那个声音有些无奈,顿了顿,再度好言好语的哄他;“到里面去睡好不好?里面有长榻,睡着会舒服一点儿……”

“我偏不!我就要在这里睡!”

睡着的人使起了性子,固执的咕哝一句,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萧景琰已经怔住了。呆呆注视着沉睡之人熟悉又陌生的脸,神思刹那恍惚。
这个人,是小殊?他,是小殊?他真的是小殊啊……

只有林殊才敢对他使性子,只有林殊才敢对他发脾气,只有林殊,这敢这样毫不客气的和他说话……

这一刻,所有的过往似乎已被时间隐去了,那样噩梦般生不如死的十三年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他们依然还在彼此的位置上,他是景琰,他是小殊,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只在这一刻,自相认起一直处于半真半幻的恍惚状态中的萧景琰终于确信:一切都不是梦。他真的就是小殊。小殊真的已经回来了。他离开自己十三年,现在,真的已经回来,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人生至幸之事,何过于失而复得?

唇边泛起笑意,萧景琰强自稳住自己微微激荡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俯下身来:“可是,你的身体不好,这样睡着容易生病的,还是去里面……”

“不去!”

此刻殿内的诸臣已经看呆了,个个鼓着眼睛,大张着嘴,表情如出一辙。而那位大梁太子殿下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被如此无礼违逆而生气,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到殿侧衣架前取下一袭厚裘披风,替睡着的人仔细裹在身上,又上下看了看,好像终于放下心来,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抬头,却发现自己的臣子们个个呆呆盯着自己,目光发直两眼呆滞,表情一模一样,心中不由奇怪,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哦”、“啊”、“呃”之声,众人陆续还神,偷瞄太子殿下脸色,不敢多言,忙顺着方才的话题讨论起来,只是心中忽然都有了一种默契,尽量将声音压低,说到慷慨激昂处时也会有意识的控制音量,以免自己显得太吵。


身上暖和之后,梅长苏睡得安稳多了。一觉醒来时已到了掌灯时分。缓缓睁开眼睛,呆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不由心中大慌,生怕自己神思昏沉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正欲细细回想,却陡然发觉殿内一片安静,四下暗沉沉的,唯有大殿东侧透出一丝微弱的柔光。悄眼看去,才发现偌大长信殿内灯火俱熄,唯有正中书案上燃着一只小小银烛,光芒本已微弱,却又用灯罩小心隔起,生怕有一丝余光透出。那端坐在书案后就着烛光聚精会神翻书的,正是大梁太子萧景琰。

梅长苏看着他,心中一片惘然。下意识别开目光,正好看到身上盖着的披风,才陡然醒悟原来那梦中的温暖便来自于此。他不知道景琰何时起竟变得这样细心,胸中不由怔忡,却陡然间化作无尽怅然悲凉。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掀开身上的披风,缓缓起身。

他动作极轻,萧景琰又不知在研究什么表情相当投入,一时竟没有发觉。梅长苏故意没有去惊动他,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想瞧瞧他在看什么。

萧景琰毕竟是练武之人,纵有一时不查,焉会让人随便近身?待梅长苏走到一半时便恍然惊觉,抬头看见是他,立即条件反射般把书往身后藏,同时脸上溢出笑容:“醒了?”

“嗯。”梅长苏心中奇怪,脸上却丝毫未动声色,快步走了过去,目光四下一扫,笑道:“看这里又黑又静,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萧景琰没好气瞪他一眼,蓦见他足下一软,脚步踉跄,慌忙上前扶住,皱眉道;“又发病了么?”

“那到不是。”梅长苏平了平气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睡得太多,睡蒙了。”

“哦。”萧景琰也笑了起来,见他伸手往袖中乱掏,好似在找什么东西,不由微怔:“找什么呢?”

“安神香粉,宫羽配给我的。”梅长苏一边答着,一边直起腰来,凝目往刚才睡觉的地方一扫,皱眉道:“看来掉在那里了,我去找找……”说着却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神思倦怠的样子。

萧景琰立即道:“你坐着,我去找。”说着把他按坐在椅中,自己转身而去。

梅长苏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俯身掀开椅中靠垫,将那本被他匆忙藏起的书找了出来。只略略扫一眼封面,心神便立时剧震,霎时间千万种复杂情感自心底狂涌而起,激荡胸臆,倒灌入喉,却似哽在那里了,吐不出,咽不掉。他深深吸气,极力想平复一下心绪。然那团东西固执地堵在喉间,热辣辣的又烫又硬,硌得人难受极了。

下一瞬,却是极致的哀恸。那哀恸郁积于胸腔,入骨入髓,刺穿肺腑,绞断柔肠,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心中剧痛,脑中却霎时清明,面上丝毫不动声色,悄悄将那本《黄帝内经》塞回原处,才抬起头来,对着远处那个仍在到处乱翻的人喊道;“别找了,我刚刚想起,今天出来得匆忙,那瓶安神香粉忘带了。”

“忘带了?”那人一怔,果然停止了翻找,一边快步走了过来,一边细细察看着他的神色,皱眉道:“那你不会有问题么?要不要我传——”

“当我是纸糊的么?”梅长苏一面笑着,一面拿起那枝小银烛,在大殿内转来转去到处点灯,口中还不忘抱怨:“你好歹也是东宫储君,这长信殿是何等重要所在,如此黑灯瞎火,死气沉沉,成何体统?”

萧景琰白他一眼:“还不是有人生性怪癖,休息时但凡有一丝光线就吵着睡不着觉?”

梅长苏脸上一红:“那、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好不好?我自从上了战场之后,这毛病不是改过来了么?”

他们自顾自说着话,谁也没有提起那日的事情,仿佛那场激烈的冲突,根本不曾发生过。

萧景琰自顾自坐下,伸手摸向靠垫,却又停住,随手拿过书案上一封奏折翻看起来,口中道:“谁知道你这毛病现在是不是又回来了?小心一些总不会错。”

梅长苏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萧景琰察觉到,抬头看他一眼:“怎不说话?”

梅长苏暗暗抿了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我要走了。”

萧景琰怔了怔;“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肯等这么久,是有事情要和我说呢。”

梅长苏的神色依旧平静,视线却有些不稳。萧景琰低头继续批阅奏折,刚写了一个字,忽地顿住,抬头,定定看着他。

梅长苏在他对面坐下,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讪讪的,极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承认错误,只是那每一个字,皆即稳定又清晰:“我们原先说好了的。现在,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萧景琰默然一瞬,便又低头,继续批阅那道未看完的奏章。

“这两年来,你已经历练,成熟稳重了很多,对民政及朝局脉络的把握方面上手也很快,早已不需我从旁提点。再说,你此时身边贤臣良佐充足,治国无虞,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梅长苏说着说着,声音却有些断续踌躇,似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措辞。

萧景琰仍自低头研究奏折,看那样子专心致志,似乎根本没注意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梅长苏怔怔看着他,一瞬间失去了再说下去的勇气,然而那本被匆匆藏起的《黄帝内经》却如一记重锤,直直敲击在他的心坎上,冷冷提醒着他,无论再痛再难,也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

心脏绞动,他的面色苍白如雪,声音却控制得极稳:“这十三年来,每一日都过得很累,即可算是殚精竭虑,旦夕难安。原本想,雪冤之路如斯艰难,早已准备好付出一切代价,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便已心满意足,哪有余力再想到以后的事情?幸好上天护佑,这一路,你我都平安走过……景琰,我真的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萧景琰停下了笔,定定盯着奏折上的几行朱批,似在研究那墨汁的成色。呆怔良久,又再度拿起毛笔。

“景琰……”

任他轻声低唤,那人却只是运笔如飞,充耳不闻。

梅长苏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已化作长长叹息:“算了,少来这一套,你既不肯放,我不走了就是。”

萧景琰的笔尖停了一下,便又重新动起来。看他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任何意外的惊喜或质疑。

因为知道还有后手。

果然,梅长苏的眼珠转了转,落在他面前的那本奏折上:“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见他不理,便自顾自凑过头来看,抑且一字一字念出声来:“民生表……哦,这是户部沈大人关于秋冬防灾赈灾之事的奏章,倒也是当务之急……臣追言: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安邦定国之道,在乎民;安民之道,在乎民生;民生之本,在乎陇亩。臣观大梁天下,凡百……百……手往下挪点儿,看不到了……”

萧景琰“啪”地合上奏章,转头瞪他。

梅长苏看他神色不善,讪讪笑了笑,口里咕哝道:“凶什么凶?我不看了就是……”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踱到另一侧,径自摆弄那堆得高高的一摞奏折,不止信手翻看,甚且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刑律修订之事关乎国家法政清明,法政清明又与大梁民生风气息息相关,万万轻忽不得。蔡尚书忠毅刚正、持身严谨,确是可托付之人。这折子上提到的欧阳侍郎我见过一次,实为刑名良才,殿下掌政,正该不拘一格,选贤与能加以任用才是……”

萧景琰看着他,稍稍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李尚书的这套兵部改制方案思虑严谨成熟,足见功底,总体方法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附录的这张‘京都驻防考’似有赶工痕迹,略显仓促。旧制积弊太深,改是要改,却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位李尚书以前得罪过你,难免心存惶恐,求功心切,殿下还需抽空好好安抚一下,以免他压力过重,反而坏事……”

萧景琰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手上翻着折子,口中附带点评,看完户部看刑部,看完刑部看兵部,评完礼部动吏部,翻完大理寺又去找御史台,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明白他的意思,萧景琰微微苦笑,怔怔注视着那瘦弱伶仃的身影,那苍白憔悴的容颜,恍然之间,心潮涌动,陡然化作无尽怅然悲酸。

那厢梅长苏已从民政说到军政,从文臣评到武将;“……这些人世袭荫蔽,虽然无用,却藤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若无适当因由,切不可轻动,以免有碍朝局之稳……”

“东海水师废弛已久,殿下应……”

“什么时候走?”

梅长苏正说得起劲儿,陡然间听到这样淡淡的一句,饶是他等待已久,仍不由一怔,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伴随着胸腔内阵阵痛楚。

稳了稳情绪,抬头时,萧景琰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批阅奏折。

看他那淡然的神色,梅长苏忽地有些拿不稳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他问的。但机不可失,忙抓着他的话头道;“就这两天吧,蔺晨已经把路线都安排好了,只要来和你说一声,我们就立刻……立刻……那什么……那个……”话说一半,忽地省起急于离开的意图太过明显,不由心中着慌,支支吾吾起来,企图蒙混过关。

果然,萧景琰顿了一下笔,冷冷道:“这么急?赶着投胎吗?”

再平常不过的调侃之言,却正戳在梅长苏心中最痛的地方。幸好萧景琰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对面之人陡然煞白的脸色。梅长苏极力稳了稳神,生怕他起疑心,便信口扯谎道:“那个,再过些日子就是琅琊老阁主的寿辰,蔺晨急着赶回去给他爹祝寿,我又没什么事,这才走的匆忙了一点儿。”

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是故萧景琰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异议。梅长苏正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已抬起眼睛,直直注视着自己,淡淡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长苏一怔,自知这个问题不能胡乱回答,一时苍白了脸色,略见踌躇。

见他迟疑,萧景琰挑起浓眉,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神色戒备。

梅长苏犹豫半天,瞥见对面之人眼中疑惑愈来愈浓,自知不能再拖,索性一横心,口气期期艾艾依旧;“那个……这个……我也说不准……”

萧景琰皱眉看他:“‘说不准’是什么意思?”

“那个……”梅长苏目光闪躲,口中讪然赔笑:“那得看情况。要是外面没什么事情,可能会回来得勤一点儿,那个……要是外面事情多,或者我玩的高兴了,时间就会拖得久一点儿……”

萧景琰紧追不放:“‘拖得久一点’是多久?”

梅长苏道:“大概十年八年吧——”瞥见景琰凌厉的眼神,慌忙改口:“也有可能三五年。”

萧景琰皱眉看着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也并不满意,但见对面之人苦着脸瞧着自己,一副可怜兮兮胆小怕事的模样,虽明知他是故意的,依然禁不住哑然失笑。

梅长苏见他露出笑容,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伸手连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萧景琰笑着横他一眼,双眸却陡然刺痛,眼前幻影交叠,恍惚之间,一切都不曾改变过,坐在自己对面的,依旧是他,那个顽皮张扬的少年将军。


评论(7)

热度(132)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