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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苏原著向 非耽 沧海月明珠有泪11

不管怎样,这次探望终究是不欢而散了。夜渐沉时,客人们终于陆续起身告辞。

    待旁人散尽时,蔺晨立即抓住梅长苏手腕,闭目号了半天脉,之后却一字不做评论,转身逮着飞流重新教他折纸人。梅长苏竟也不问,仰卧在床上,目光定定盯着帐顶,不知是发呆,还是在研究那团花刺绣。室内炉火“哔哔波波”烧得正旺,烤得这间本不甚冷的屋子有如蒸笼,正常人多待一时半刻都受不了,难得那三人置身其中,竟似全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低声:“还在生气?”

    蔺晨冷哼道:“不敢。”

    梅长苏低叹一声:“其实我刚才——”

    “停!”蔺晨很没有风度的打断他,冷哼道:“不用你解释,我知道你想说你是装的,我只警告你,像刚才那种情况,如果再来一次,对,两次都不用,我保证你活不过半年!”

    梅长苏看着他,口气无比温和诚恳:“不会有下次了。”

    “不会有下次了——你每次都是一样的话!”蔺晨表现得相当不耐兼粗暴,见他张了张口想辩解,便冷冷一摆手:“不必再说,你所有的狡辩我都懒得听,拿去哄你家殿下吧。”

    梅长苏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便果然不再说。

    蔺晨重新扯过一张纸,命令飞流照着自己刚才的样子折好纸人等自己验收,闷了一阵,终于又道:“你说你怎能怪人生气?你明知道,无论他现在有多生气多难以接受,到最后总是要听你的,想当初卫峥反应比他温和不了多少,现在不也乖乖听话了么?你干吗非要和自己过不去?”说着说怒气又生,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你想死就赶紧死吧,等你死了,我也就省心了。不然还没等你死就先被你气死了。”

    梅长苏显然没有介意他最后那句恶劣的气话,缓缓叹道:“景琰和卫峥不一样。卫峥可以慢慢安抚,景琰不行。”

    蔺晨冷笑:“怕还没等他气消你就先撑不住了?”

    梅长苏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你也知道,景琰早晚当为天子。既为人君,自当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即知他日后必然同意此事,此刻就不能由着他把狠话说绝,否则难免有朝令夕改之嫌,落人话柄••••••”

    蔺晨点头:“你倒是考虑的周全。”恨恨转身不再理他,顺手敲了飞流脑门一记爆栗子:“折好了没?”

    飞流莫名其妙挨了一下,立即绷起了脸,愤怒地瞪他:“好了!”

    蔺晨无故迁怒,见这小孩怒瞪着自己满脸憋屈,一时倒也讪讪,强词夺理道:“好了也不说一声?”咳了一声从他手中夺过纸人,看了看没挑出什么毛病,不由有些扫兴,勉强道:“还行。那个,今晚的豆子我磨了。”

    飞流小脸上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立即晶晶发亮的眼睛说明这孩子相当兴奋。兴高采烈把纸人拿去给苏哥哥看,得到几句夸赞“我们飞流真了不起”,更是乐得找不着北。蓦然转头看见桌上的珍珠,不由愣了愣,歪头细看,满脸好奇,仔细回忆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长苏一笑:“这是水牛哥哥送的,好看吗?”

    飞流孩童心性,虽然随在梅长苏身边,奇珍异宝见过无数,仍然觉得这珍珠晶莹圆润赏心悦目,不由重重点头:“好看!”

    梅长苏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蔺晨眼珠一转,笑道:“小飞流,既然觉得好看,何不向苏哥哥讨来,以后当弹子玩儿?”

    梅长苏看他一眼,见飞流果然望向自己满目询问之色,便笑了笑,小心翼翼将珍珠自锦盒中拈起,放在掌中细细摩挲了几下,再慢慢放在他手里,轻声:“拿去玩吧。”

竟然连一句“不要弄丢了”也不曾吩咐。

    看着少年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床上那个正悠闲地裹紧被子的人,蔺大公子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你,就这样给他了?”

    梅长苏淡淡:“有什么不可以么?”

    蔺晨回头看看,试探地道:“以小飞流的秉性,你的珠子只怕不到三天就失踪了。”

    梅长苏的目光,落在桌上空荡荡的锦盒上,默然一瞬,忽地一笑:“你知道,我送景琰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

    蔺大公子此刻正处于晕头转向状态,所以一时倒也没有犯拧:“什么?”

    “一张熊皮。”梅长苏向后仰靠在软枕上,目光清远而飘渺,浑不知望向了哪里:“是人熊皮。”

    蔺晨怔住:“人熊?”

    梅长苏点头,忽又问他:“你知道他还我的是什么吗?”

    蔺晨有点傻,愣愣反问:“什么?”

    “就在这里。”梅长苏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曾经,就在这里,他一拳打上去,我的牙齿掉了两颗。以前我们也经常打架,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从不曾来真的,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等一下,”蔺晨挥手打断:“你送他好东西,他为什么还打你?你如果现在还有一张人熊皮拿来送给我,我就不会动你一根指头。”

    梅长苏笑了笑:“因为那时,我还不到十五岁。”

    蔺晨呆住,定定看他一阵,慢慢点了点头:“果然该打。要是我的话,非当场把你打残了,看你以后还惹不惹事?” 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看来不是现在才喜欢找死——你那时小小年纪,怎么想起来跟人熊较劲儿了?”

    梅长苏苦笑了一下:“不是我想去惹它,是不小心碰上的。”

    那一年,赤焰军驻梅岭,不安分的小少帅听说岭中产灵貂,踪迹诡谲,狡黠无比,难耐心痒,便一个人悄悄溜入岭中试运气。后来果然见到一只,蹲在一个大雪堆前的千年老树上,眸似黑琉璃,灵动无比,直直盯着自己,竟似毫不惧生,见自己张弓搭箭对准它也没有要躲的意思。那时的自己少年心性,见这小东西实在可爱,心中很是喜欢,箭射出时准头略偏了些,没入雪堆之中,再眨眼时,那貂儿已逃得无影无踪。呆了呆才醒悟过来依这貂儿的速度,自己箭术再精十倍也未必射得中它,刚刚只是被这小东西摆了一道而已。正自懊恼,周围却陡然一阵地动山摇,那大雪堆扑簌簌四分五裂,冒出来一只壮硕无比的大黑熊。敢情刚才那一箭射到它身上了。

    蔺晨撇了撇嘴:“还是你先惹它的。”

    梅长苏懒得和他争,笑了笑:“就算是吧。其实当时根本不认得人熊,还以为只是一只个子稍微大点儿的普通黑熊,便没放在眼里••••••”瞥了一眼某人:“好吧我承认,就算我当时知道那是人熊,心里有了准备,仍然未必是它的对手。当时几番周旋下来,才发觉这只熊比以前见过的难缠了不止十倍,心里才开始有些着慌了••••••”

    蔺晨摇头:“人熊智力与人相差无几,你先有了慌乱的表现,它攻击的时机也就到了。”

    梅长苏点头,显然对那时的惊险记忆犹新。先失去耐性的自己不管不顾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黑熊眼窝,却忘了熊致命之处乃是胸前那撮白毛,而受伤的熊发起狂来更是无人能挡。当时看见黑熊张牙舞爪的狂态,饶是自己平素胆大包天也不禁心中发憷,慌里慌张转身欲逃时差点撞到树上,闪身后退时却正迎上黑熊恶狠狠挥来的巨掌。千钧一发之际景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和身把自己撞出老远,他自己却不及躲开,被一掌重重拍在肩上。

 蔺晨看他一眼,淡淡道:“这也没什么,跟你在一块儿,总有倒霉的时候。”见他眼神微暗默然怔忡,便不耐地提醒道:“后来呢?你们怎么都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梅长苏默然一瞬,淡淡接下去:“那只人熊伤人以后,大概看见了远处涌过来的人群,不敢逗留,便带着箭伤逃走了。后来••••••”

    后来••••••

    自己闯了这么大祸,父帅自然震怒不已,本欲重罚,却被自己恨怒欲狂的样子吓到,又得景禹哥哥一番劝解,便暂时没有降罪,只命自己到景琰账中守着,顺带思过。他清楚的记得,景琰伤得很重,那一夜昏昏醒醒间辗转多次,每一次清醒皆费力地对自己装出轻松的样子,说“不疼”,还一再叮嘱自己“太危险了,不要胡来”,非要盯着自己点头答应才肯放心昏睡过去。可自己虽然答应了他,却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稍有空暇便独自偷溜上岭,四处寻觅那只人熊的踪迹。

    蔺晨若有所思:“受伤发狂的人熊是最危险的。”轻叹一声:“其实你可以找些人一起去的,胜算到底大些,也安全许多。”

    梅长苏摇头:“人多了会惊动父帅。再说了,我只想自己一个人,亲手做这件事情。”他的手不自觉捏住被子一角,慢慢搓弄,声音清淡:“那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宰了那只熊,不管它有多厉害,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其他的话,自然当成了耳边风——再说我对景琰食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毫无愧色的追忆着当年的无赖,微笑看向蔺晨:“后来我做到了,不是么?”

    蔺晨笑了笑:“听起来你是做到了。”淡淡瞟他一眼:“代价也是可观吧?”

    梅长苏怔了一下:“伤了很多处,当时看起来挺吓人的,不过都没有什么大碍。”

    蔺晨冷笑:“只怕有人不是这么想。”

    梅长苏默然。他还记得,当自己最后终于带着一张熊皮半身血迹回到营中时,已是半个多月之后。那时景琰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的不错,乍一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出现,他先是吓了一大跳,看到熊皮,便立刻明白过来,怔怔盯着自己得意洋洋的脸,眸中腾起怒气,二话没说重重一拳挥在自己下巴上,而后不待自己反应过来,便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当时的自己既委屈又不解,直到后来遭到所有人无一例外的谴责。被父帅罚过很正常,可就连一向宽容的景禹哥哥也生气了,板起脸教训自己太过莽撞不知轻重,那时才真正意识到错了,后悔之余转向景琰求和,可他却似铁了心不理会自己了,最后自己软磨、硬缠、央求、讨好、耍赖、威胁、挑衅、暗算••••••种种杀手锏使尽,他仍然坚持了半个月才肯和自己说话。

    他原本神色清冷辞气淡漠,愈说到后来,仿佛真的回到了那年少轻狂相知相争的岁月,神色渐渐变得柔和,眼中溢着满满的笑。

    蔺晨看着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梅长苏。相识相知十三年,虽非竹马刎颈交,也是逍遥忘机友。他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遭遇、他的挣扎他的重负、他内心所有隐忍的痛••••••只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淡然神色中褪去了一贯压抑的隐忍,只剩下纯粹的温柔纯粹的笑。纵为知己,可以知心可以交心,也从来无法真正体会,那如海心思最深最底处,固执地珍藏着的,究竟是一份怎样的情感?

    他默默等了一阵,才淡淡道:“那熊皮——依然被殿下珍藏着吧?”

    梅长苏蓦然回神,眸光一径微微的闪烁,又重新恢复成那般的清冷漠然:“毁了。在那场大火中,烧毁了。”

 蔺晨怔住,顿了半晌,才试探地道:“他又把熊皮,还给了你?”

    梅长苏摇头:“只算他借给我的。后来他被调回了京城,然后行程不定,而我一直随赤焰军驻守北境,天气比别的地方冷得多,所以每次从京城返回的时候,他都把熊皮给我带上。算起来那人熊皮虽然已经给了他,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我那里。”他笑了笑:“你别以为他有多好心,他小气得很呢,每次都叮嘱我别把熊皮弄坏了弄丢了,而且一回到京城就得立即还给他,生怕我私吞了似地••••••最后一次,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熊皮毫发无损的给他带回去,我不耐烦的跟他发誓说‘皮在我在,皮亡我亡’,他才好歹不再罗嗦••••••”

    蔺晨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愈来愈模糊的笑,听着他的声音渐低渐小,直至完全转为沉默。

    你想让我说出来么,长苏?明明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如此宝贝那张熊皮,只因为那是你冒着生命危险送他的;他千叮万嘱,最想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毫发无损的熊皮,而是毫发无损的你——

    “后来,算是应验了吧?”梅长苏的身子慢慢往后靠,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只是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终于完全平躺在床上,裹紧被子:“林殊,确实是死了吧?”

    蔺晨看着他,没有接话。

    “林殊确实死了。”那人也没指望他搭腔,仰首望着帐顶,自言自语:“赤焰军灭了,祁王死了,林府没了,连靖王府也成了过去,铁弓总有一天会绣尽,熊皮已经毁在大火中,那明珠,飞流会帮我弄丢••••••”他絮絮叨叨数完,忽而恍然一笑:“••••••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啊••••••其实苦苦守着过去的东西有什么用呢?人生、我们、命运——什么都回不去了••••••”

    蔺晨看着他,那容色明明平静如止水,却如此苍白如此疲惫,那眼中明明有笑意流出,却如此清淡如此模糊。心中忽地尽是苍凉的惘然,鼻腔内第一次有了酸涩的痛感,他慌忙别过脸去,肚中恨得咬牙切齿:梅长苏,你找死、你无聊,你发神经乱感慨,竟然连累本大公子跟你一道难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放不下。”蔺大公子腹诽完了,淡淡瞥他一眼:“决定要走了?”

    梅长苏怔怔盯着帐顶的团花刺绣,良久才淡淡一笑:“其实林殊早就死了,梅长苏——不过是地狱归来的一缕幽魂罢了。既然什么都不复从前了,老盯着过去又有什么意思?毕竟更长的路还在后头——不斩断过去,又何谈从新开始?”

    蔺晨盯着他,眼珠转了又转,终于半是忧虑半是幸灾乐祸的开口:“你说得出口?”

    梅长苏用力抿住唇,慢慢合上双目。蔺晨等了半天,终于确认他已经睡着起身悻悻欲走时,才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叹息:“正是因为说不出口,才一定要说出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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